寻根之旅

任子昂 2016年10月01日 纪实 700次阅读　查看评论

寻根之旅

       舅舅85岁了，想趁身体尚健，回故土陕西永寿看看。表妹——舅的大女儿悉心操持，提前与亲属沟通，甚至列出了日程表，并鼓动我们同行。我老家乾县任家洼距永寿仅十几公里，堂哥、二弟前两年都回去过，我也早有此愿。一可祭拜先人之墓，二想了解世系情况，或可搞出个简单家谱。因之此行，在舅主要是探亲访友，而我则思祭祖寻根。

       4月29日，舅舅、表妹及妹夫，我和二妹、三弟及弟媳，一行七人——我戏称为“还乡团”，驱车两辆从北京出发。头晚住山西吉县。次日顺路游览了壶口瀑布、黄帝陵，母亲之河的壮美，人文初祖的神韵，都让人凝思、流连。下午抵达咸阳——已故小姨家在此。亲戚早在高速出口迎候，安排好了一切。

       5月1日到永寿。随后几日，几乎是系列“团拜会”。往往一大家族齐聚，会餐后由头人分小家介绍给舅，并与舅——孩子们称“老太爷”或“太老爷”合影。当然，红包也是少不了的。

       按日程安排，2号上午去任家洼祭奠。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，我早已心驰神往。公路旁一块醒目的横幅：阳峪镇任家洼人民欢迎您。车开进去，前面是新农村居民点和村委会，往后就是老村了。变化之大，儿时的记忆难以追寻。由于坟都散落田间地头，听说“十三爸”和喜民知道我家情况，堂哥、二弟回去都是找的他们；至于这“十三爸”和我家什么关系，也不清楚。我们分别拜会了二位。

       “十三爸”引我们到田头。一排三座坟：北边是爷爷的，中间是二伯二婶的合葬墓，南边是母亲的。我们给爷爷烧纸、祭酒；二伯二婶，也烧了纸。母亲的墓，我坚主只献鲜花，再配以条幅：日月空照黄土地，儿女情系故乡魂。为抒怅怀之情，我曾反复推敲，5月1日顺路游乾陵，瞥见武则天起名自造的“曌”字，引发灵感。而家坟就在乾陵脚下，西望乾陵，近在咫尺。

       回想母亲早年读师范，先在永寿教书，后随父进京，在新开路小学教学，认真执着，备受称誉。为抚养我们六个子女，操劳尽瘁，50多岁就早逝。4月30日接风晚宴上，说到母亲困难时期得了浮肿，我不禁气咽声嘶，泪流难止……

       我本想就此留下，但舅那边约会尚多，只好重返永寿。

       直到4号，永寿的活动基本结束，我再次来到任家洼，决计沉下心来，多了解些情况。我就住在“十三爸”家，午间到邻居、儿时的伙伴喜民家吃饭：浇汤面、手擀面、摊煎饼，都是难忘的家乡味道。“十三爸”住的地方，正是原来我们家。前面盖了房，置了院，后院的窑洞多已坍塌，仅剩下西北角几孔。我与“十三爸”攀谈，追寻家世。他已83岁，记性不大好，东拉西扯，总是不得要领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忽然他说，有一块碑，上面有不少名字。于是带我出门不远，只见路边斜卧着一块缺了头的碑。我近前细看，顿时两眼放光，惊喜道：“这是我爷爷给他爷爷立的碑！”我立马趴在碑上抄录起来，衣服沾土，汗落碑上，也全然不顾。全碑见附录（电脑制作，仅显示内容与大体格局）。

       碑文结合列名，上三代，下三代，六代谱系清清楚楚。“十三爸”现名秀恒，原名松柏，碑上也有其名，乃“文学公”之“曾侄孙”。  

       据了解，当年爷爷撰好碑文，寄到富平庄里镇（富平产石材），那边请名家（即碑上署名王福荣）书写刻石，大木轱辘马车走了整整三天，才拉到任家洼。其墓年久已平，墓碑弃置，文革“破四旧”被砸断了头（幸未殃及文字）。村上人说，碑原来反扣盖在菜窖上，最近环境整治，填“老池”修广场，几天前才用挖掘机掀起撂在路边（因此留下一道划痕），我不早不晚，正好回来见到，真可谓机缘巧合！

       想起小时爷爷从“三字经”“百家姓”教我识字，打珠算，练毛笔字，因性顽手心常挨戒尺。九岁上爷爷送我进京，在父母身边就读，直到北大历史系毕业。我对爷爷的严厉、刻板无甚好感，但细想起来，正是他为我打下童学之基，才使我后来能孜孜于学。未曾想到，六十多年后，我们祖孙竟不期而遇，冥冥中爷爷又向我传授家族史。

       爷爷三子。大伯南强，据说追随孙中山，是激进的民主革命者，胸怀大志，可惜英年早逝。我曾读过他的诗、文，才情、气度确实非凡。二伯北强，“弃商业农”，土改时划为地主，一生凄苦寡欢。骥强（后改名道平）即我父，人称“四爸”。据村里人讲，父亲当年农学院回来，引进桃树，育成桃园，桃子特别好吃。一、二队为利益均沾，轮年管护。后来桃树都被政策折腾没了。我想，父亲作为中学教师，总爱在院中侍弄月季，或许正是为了排遣他那恋农情结。

       我把发现墓碑之事告诉在永寿的二妹，并叫她找人来拓碑。第二天，舅等返程，顺路又来任家洼观碑。感叹之余，嘱我托村里妥为保存此碑。

       6号，永寿二位师傅来拓碑，他们对碑石材质、文刻刀法称赞有加。整整忙了大半天，拓了8张。不时有村民前来围观，以好奇的眼光重新审视这块被遗弃的残碑。

       碑文记载，一支族人逃荒定居于富平县庄里镇，勾起我强烈的去探寻欲望。7号急着动身，不巧细雨绵绵。等到下午雨稍停，就叫喜民用电动车載我上公路，5块钱搭了辆出租车，行12公里抵达乾县。

       乾县、富平间没有直达车。次日一早，先乘车至咸阳，再换乘至富平，及到庄里镇，已是中午。找旅馆放下行李，吃了饭，我即漫无目标地满街去打听。有人说，东关姓任的较多。我寻到东关，向巷里一位老太婆探问任根泉——碑上排名最后一个“曾孙”。老太婆手一指：“前边那个门就是。”我喜出望外，真所谓“踏破铁鞋无觅处，得来全不费工夫”。

       一进门，我紧紧握住根泉的手，就滔滔不绝讲述起来。根泉今年76，称“八爸”——与碑上的位次丝毫不爽。听到我从任家洼来，“八爸”也很兴奋，但一时似乎还摸不着头脑。其子建国在旁，要带我去见他“九爸”。

       大街旁几间二层门脸房，即“九爸”天祥家。他今年70，比我还小三岁，但系父辈，我应称叔。立碑是在民国三十二年，即1943年，那时他尚未出生。他细看了我手录的碑文，又听我讲，很快就搞清了情况。他说，我父在时，他出差总去我家，除我在新疆未见，其他弟、妹都见过，都有印象。后来我们搬家，他去了三封信均无回音，从此失去联系。没想到我这次来，把断了的线又接上了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天祥叔立即跟我到旅馆退了房，搬到他家住。他家前厅墙上挂满了书法作品，大案上悬着一排毛笔。原来天祥叔自小酷爱书法，几十年求师学艺、苦心钻研，已是国家高级书法师，飞天体和滚龙体传人，曾获全国比赛金奖，有着一大堆头衔。庄里镇族人中出此人才，正应了爷爷所谓的“振家声而光门楣”了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天祥叔三女：长女就在身边，二女在咸阳，三女在福州。他长女小玲、根泉叔独子建国，得知北京还有一帮堂哥、堂姐，马上加了我们的微信群，和我弟、妹互致问候，传送照片，那份高兴劲儿亦让我欣喜。     

       我向天祥叔展示了墓碑拓片，给他和根泉叔各留了一份。任家洼迁来的族人，现已发展到几十户，而关系最近的就是他两家。

       晚上躺在床上，天祥叔久久难眠，不断回忆着往事。他说，一次去北京，父亲问他出门为什么不戴表，他说忘在家了。父亲当面揭穿了他的谎言，随后给他买了块上海表——当年还是要券的，那是他有生头一回戴手表……

       第二天，建国开车，天祥叔陪我去富平，瞻仰了习仲勋故居和陵园，参观了习仲勋生平展。这已成了富平人的骄傲，也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。我不禁想，这块黄土地，孕育了多少英杰，走出了多少志士仁人，为中华民族奉献赤诚与忠心。

       根泉叔一直想回任家洼看看，借我造访，欲了此心愿。于是10号一早，两位叔叔和我，由建国开车，用了近三小时而达。就我来说，这已是三进任家洼。在村办公室，我们和村干部交谈。村支书任三民50多了，对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，讲起任家洼取得的成绩不无自豪。天祥叔给书记、主任各送了幅字，见到字和封内的介绍，知为书法名人，众皆刮目相看。大家在村委会前合影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随后，书记陪我们到“十三爸”家聚谈。一起在阳峪镇吃过午饭，又来到爷爷坟上——根泉叔、天祥叔没忘给爷爷烧纸、叩拜，以表感念之情。

       我们提到碑的保存。任家洼虽是单姓村，但宗族很多很杂，从这里出去的也不少，听说有年从山东一次来了百多人探访，全村忙得不亦乐乎。因此，我们家族，不过是任家洼这棵大树上一枝。但毕竟牵系着从这里出去的北京、庄里镇两拨乡亲，三民书记表示，广场修好后，可把碑立在一边，再找人把碑头补上。 

       5月12日，我乘高铁回到北京。当晚，弟弟妹妹纷纷赶来，听我讲述传奇经历，一睹碑的拓片和天祥叔送我们的字。他们感谓我不虚此行，我想这大概是因秉承了母亲的那份认真执着。大家叫我把它记下来，我也如爷爷“久未操觚”，但情思所遣，写下此文：缅怀先人，以启后人。

附录：全碑 

注：

①寔同实。

②音次，即帮助。

③古文居字。

④应分读：自成、自立。

⑤双德乃自立长子，或因其败家，自立不愿认作己子，而改碑文，造成这种尴尬。

⑥觚音孤，古代写字木板。操觚即执笔写作。

⑦期应读基。期服、大功服分别是古代丧葬礼制最高等级和次高一级。这里，前指直系亲族；后指侄系亲族，即“文学公”兄弟之后裔。

⑧按例，长幼之序从右至左。南强、东京本应在右，因已殁，需加框，书写人或为对称，移到了中间。下面双德、双泉亦应在右，或为同故而移中；“群”加“儿”则显为对称。